214第二届{爱国孝亲征文}健康症

　　健康症

　　在我高考结束后的暑假，大姨因中风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。随后，我们全家驱车前往苏州探病，但只能透过窗户看到，大姨全身上下插满了呼吸器、起搏器、输液泵、气管插管等急救器材，却仍旧昏迷不醒。大姨夫戴着口罩，穿着医用防护服守在姨妈身边，紧盯着心电图机上的信号。这一幕我常在电视中看见，而下一幕往往是病人命不久矣，抑或是永远也醒不过来。但谢天谢地，大姨最终脱离了危险，但经此大病，脑子混混沌沌，许多事都记不清了，说话也吞吞吐吐，彻底没了昔日的精神气儿。

　　后来，我在亲戚聚会上见到大姨。她已叫不出我的名字，却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菜。别人都笑话她：傻都傻了，还要给儿拼命夹菜，真是天生的劳碌命。我早不是需要人伺候吃饭的婴幼儿，可她从双手能勉强模仿别人开始，就非常喜欢劳动。无论洗衣做饭，还是耕地种菜，母亲总说大姨最专心，最有耐心，因此也最有本事。的确如此，大姨凭着自身努力挣够了儿子在苏州买房的钱，但现在却活成了一个沧桑老妇。像所有人一样，我从来对她的勤劳都不以为意，只是事关健康和性命，为这样的生活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吗？

　　谁都说不值得。母亲总拿这件事向我洗脑。

　　正是我离家求学这几年，母亲开始用手机远程监控我的生活。但她不过分关心我的学习，而是担心我的恋爱交往及身体健康，比如问我，有没有女朋友，有没有和同学相处融洽，有没有早睡早起，有没有每天买水果，有没有控制饮食，防止变胖，有没有每天锻炼身体。总之，母亲的意思是“有没有为学业耽误你的生活”。

　　也怪我在家里习惯了被人服侍，如今上了一所远离故土的大学，并且我在这学校在时间上享有充分，在空间上享有自由，冷暖实难以自知。而学校周边满目荒凉，校园内仅有医务室一间，配备着几名专治感冒发烧等小病的校医，倘若我在某日急症突发，难免会担心救护车能否准时抵达。母亲晓得我平时的孤僻，不愿为生病这事儿麻烦同学，所以便想出一石二鸟之计。她几乎在命令我，积极参加学校的体育社团，至少寻找一至两种锻炼方式，最低要求也要保证每晚在操场上跑步两圈。她说这是为了让我拥有健康的体魄，预防各种疾病，也说这是为了拓宽我的社交圈，不仅会有志同道合的朋友，而且健美的身材会直接吸引女孩的注意。

　　至少母亲希望我能相信，健身是一件益事，自己应好好践行。但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，我碰巧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：我没有锻炼身体，却也好好活到了今日。虽有许多求医问药的经历，但那毕竟在儿时。这几年间我身体倍棒儿，即便偶尔会有小病小灾，几袋感冒药和白开水足以应付。而我头上多出的几根白发与身体无关，仅是时间给人的挑战。

　　我逐渐向自己的懒散及孤独沦陷，之后也就心安理得地向母亲撒谎，只因她无休止地向我唠叨，无论是正面的优惠普及，还是反面的教训规诫，我统统都腻味了。可如今想来，许多我本应该做的事在上一秒中欠下了，连同利息，我在下一秒中要付出更多。

　　比如说我开始出现谢顶。

　　这桩悲剧竟发生在大四。我一开始不以为意，当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时，我不敢正视，并用“家族遗传”将头发的问题搪塞过去。直到谢顶显然不可逆时，我只能当着父母的面历陈我的各项罪过——晚上熬夜不睡、白天晚起不醒、垃圾食品随便吃、吃饭后立即坐下、从未参加任何体育训练。当然，我也有些小小的借口，比如学习生活压力大、职业未定、前途未卜等等，再不行就只能向父母普及一项知识：“目前联合国对于‘青年’的定义是介于15岁至24岁之间的群体，我也差不多到了中年谢顶的年纪了。”

　　对我来说，这是笑不出来的顽笑话。比起身体变坏、头发变少，我实在无法容忍自己的变老，以及时间带给我的种种不仁慈，所以我在日夜煎熬中找到了治愈身体的绝妙方法——欺骗自己，漠视年龄，遗忘谢顶。这么做也是为了离开如今悔不当初的自己，还有那时候千百般任性的自己。

　　离开大学后，我去了遥远的南方读研，渐渐才明白，我还没能尽数体会人间疾苦，身体却先人一步堕入苦海。

　　三年前，我进入导师提供的研究所中学习。我曾作为一个晚辈，也随着年华渐逝成为了前辈，唯一不变的是在身体锻炼上，我继续成为众人指点的“懦夫”，至少我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，他们从不隐瞒自己的年龄和疾病。

　　师兄经常苦于夜间失眠和肠胃不适，故每天要吃各种安定药和肠胃药，也曾多次向导师请假，回家休养。师姐极不适应南方的潮湿，几乎每月都保持一次感冒记录，除服用各种过敏药和保健品外，还必须控制饮食，严防长痘。师弟食量惊人却不长胖，得益于他每天坚持跑步，甚至还组织了整个师门的跑步队，但由于其高压训练模式，致使成员多半离散。师妹虽热心于跑步这项减肥运动，但更忧心自己的皮肤，故恒心尚且缺乏，而是把大量金钱和时间投入到买化妆品和敷面膜上。至于我导师，酒量曾是极好的，但近几年来在喝酒问题上则能避则避，能少喝则少喝。许是年少时工作过于勤勉，现在每日常睡到昏天黑地。

　　上述种种，复述我表姐的话：我现在基本上每晚九点睡觉，已经提前进入老年生活。和他们一比，我重复着大学时的生活模式，在那里继续以放纵作为青春的本色，纵使被老师同学们怨过、指责过、戏谑过、规劝过千次万次，我依旧故我，坚持在研究所里鏖战至深夜十二点，坚持吃各种垃圾食品而不运动，坚持自己身体康健而不求医问药。到最后，我顶着一头稀疏的头发，身材也逐渐走样，却将这些视作骄傲，想必是在性格上得了病，然而此病在这世上无药可医，除非我能鉴别生与死的界限，否则终难以脱胎换骨。

　　一切都要遵从自己的内心，把想做的事做到底，把不想做的事坚决不做，这便是我了。而从遗传学的角度看，母亲可能会有更深的执着。

　　说到底，母亲也是为了我。大概是2017年，母亲退休了。在投闲置散几个月后，母亲突然对全家人宣布，她要干事业，帮助全家人拥有健康的身体。这项事业便是采用电击疗法给人做理疗按摩，原本是四姨最先接触的，然后推荐给母亲，一经着手，这件事就成了她后半辈子的重心。经四姨介绍，母亲正式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理疗培训，随后我们整个家族的亲戚都成了她提升实践经验的“小白鼠”。随着她的技艺渐入佳境，在姨妈们的帮助下，经熟人介绍给其他人做理疗，不仅赚得了可观收入，而且她在与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中提升了人际交往能力，更与许多志同道合的人做了朋友。

　　我来到世上二十几载，发现只有这件事是母亲真正想做的。她只要觉得有意义，就会不管不顾，独自跑到河北去学习培训，就会狠心剪掉所有头发，任其再生以观理疗效果，就会一天二十四小时逢人便向其传播做理疗的妙处：不仅能帮人解决各种疑难杂症，还能彻底改变人的性格，比如让我学会与人交流、孝顺父母、尊敬师长等等。而现在每个家庭都至少需要一个像她这样能懂得养生之人，还有愿意被她治愈养疗的患病家人。

　　母亲说，房子、车子、衣服、食物、金钱，身边环绕着最好的一切，真是一点价值也没有。在我人生中最值得骄傲的，是遇见了你爸爸，还有我最爱的儿子。只是我们都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得病，更不能保证陪伴对方一辈子，所以只有你拥有健康的身体，我才能多快乐一点，多放心一点。

　　说到这儿，母亲接下来就要劝我抽点时间，让她给我做理疗，而原有的万千心绪也要被她的软磨硬泡扫荡干净。在她眼里，不懂养生的我和不欲听命的我素来是危险的，故而完全无视我的愤怒，号召身边所有人，控诉我的病症，宣扬她的上帝，让我打心底向信仰臣服，像我从小看到的那样，有些事不管你开不开心，只要能让自己活得长久、平安、健康，就还有机会将很多想做的事做到底。

　　也许，母亲只是想让自己和家人活着，却犯了许多人的忌讳，一如领她入行的四姨所说：“你只要专心去做就行了，根本没有必要让其他人都相信你。”健康成了她的心魔，大概是不想变成大姨那样，所以难以分清对错，也不去多想想，还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发挥自己的本事。

　　太可惜了！我与母亲都看不穿长大这件事。譬如朝露，去日苦多，其实作为革命本钱的身体，只要在合适的时候作出适合的路线调整，自己也就不会早死，活着也就不成问题。